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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29 日,五一节假日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也是上海浦西封控的第29天,我被疾控中心告知,由于昨天的核酸报告结果是阳性,我需要去方舱医院进行隔离。这把挂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还是掉下来了。

抗原阳性 – 核酸阴性 – 抗原阴性 – 核酸阳性

迅速地回顾一下去方舱前的时间线

  • 4月20日,女朋友发烧,我无症状,两个人抗原阴性
  • 4月22 日,女朋友退烧,我无症状,抗原女朋友阳性,我阴性
  • 4月23日,小区全体核酸检测,我们没有去
  • 4月25日,小区全体抗原检测,两个人抗原阳性,上报。我没有症状
  • 4月26日,疾控上门核酸采样。女朋友痊愈,抗原转阴。我开始发烧,抗原阳性
  • 4月27日,核酸结果两人阴性!我持续发烧,喉咙剧痛,抗原阳性
  • 4月28日,小区全体抗原检测,我们一阴一阳。疾控上门核酸复核,我持续发烧
  • 4月29日,核酸结果一阴一阳!接到疾控电话,我需要去方舱。身体状况已经恢复了90%,抗原开始转阴
Positive antigen results

我们小区是4月1日跟着整个浦西开始封控管理的,说实话我们也不完全确定怎么感染上的。整个小区在我们之前一共出过两例阳性,基于只有我们一户有感染,猜测是某次我们非团购买的外卖或者物资是感染源,但也只是猜测而已。

2020年开始,我在美国住得时间有将近一年,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频繁地点外卖,后来开放了之后常去餐馆吃饭,还坐了两次长途飞机,和跑了无数个(20+)赛道日,没有一次感染上了新冠。反倒是因为上海的封城政策,断了快递(没法购买日常消杀的物资),黑市盛行(外卖小哥不做核酸铤而走险),无限循环的群体核酸检测,大大增加了封城后人们感染的风险。

整个过程也是有许多非常令人沮丧和费解的部分。比如在第一次的核酸检测,两人抗原阳性我还发着烧,核酸的结果竟然是两个阴性。我一度相信了网上传说的「政府不能明说居家隔离康复的政策,市民们自己意会就可以了」。我心想这是政府用操弄数据暗示我们,别再做愣头青往上报了,你们打过疫苗的年轻人自己在家好好恢复就好了!结果小区志愿者硬是不能理解这个道理,宁愿要小区多封控十四天,也要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做抗原,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找来疾控中心的人做核酸复核。

整个过程我只能说最幸运的是,上门转运去方舱的那一天,我已经退烧了。

On the way

四叶草

坐在转运的大巴里,可以感觉到满满地都要溢出窗外的阳性空气。大巴开上延安高架一路往西,这是好久以来第一次坐在车里开在上海的高架路上。四月底的午后阳光有点温暖,突然大巴停了下来,停在了高架上的缓冲带上。司机走到车的中间,跟所有人喊道:「有基础病的人,糖尿病啥的,到了方舱千万不要说你有任何这些病,因为有基础病方舱是不接收的,把你们送回车里那就麻烦了」。我不知道我该去想「还好我没有他提到的这些疾病」,还是应该想「那有基础病的人该怎么办」,这个系统里有太多让人没法理解的问题。系统永远是对的,问题肯定是那些想了太多的人,为什么不能学习那些闷着头往前走的羊群呢?

Entrance

大巴下了高速之后终于开进一个阴暗的通道停了下来,「到了!」司机喊了一声之后车里的人开始下车。下车的第一印象是又脏又乱又昏暗,路的两边都是装修完还没来及运走的垃圾和不知道哪里流出来的废水,路的中间铺着一个排水地垫,人们只能沿着垫子拉着行李箱往前走。走了大概100米终于见到了方舱的入口,你在新闻上听说过「方舱」这个词已经听了很多次,但是从来没有见过它的真实面目。我们这辆车被分配到的方舱是上海的国家会展中心,也被称作四叶草方舱,号称是上海最大的方舱医院,八个展馆改建的建筑一共能容纳50000个床位。

当这个只有在新闻里听说过的词汇,以一种很具体的巨大姿态出现在你的面前,伴随着鼓风机巨大的噪音,那一刻有一种特别超现实的感觉。超级大型的建筑,排着队默默往前走动的人群,我想这就是社会主义的政治制度和工程技术的完美结合后产生的结晶吧。

Center

Dystopia

我入住的就是其中的六号展馆。六号展馆里面分为A、B、C三个区,进入方舱之后区长会随机给你分配一个床位:一张床配一个床头柜。床用来睡觉,吃饭、用电脑和看书的时候床则成为你的座位,床头柜是唯一的个人收纳空间。

入住方舱的体验就像一个大型的真人RPG,这里的规则跟方舱外的世界完全不一样。首先,你的活动空间是有严格限制的。其次,「钱」的概念是不存在的,这里没有任何交易的市场,每日存活下来所需要的物资只能通过自己1.入院的时候携带进来(衣服,充电器,卫生纸)、2.由方舱一次性或者每日补给(食物,牙刷牙膏,毛巾)、3.跟其他的玩家化缘而来(衣架,洗发水)这三种渠道获得。整个RPG只有一个游戏规则是入院的时候告知的:每天会做一次核酸,连续两次阴性你就可以出院。其他的规则(什么时候发饭,厕所在哪里,在哪里打水,护士站有什么功能,方舱里还有什么其他设施)都需要靠你自己跟其他玩家交流,或者自己去探索。

Unit

方舱里面的有几种角色。「医护」扮演的是管理者的角色,他们制定所有的规则,所有的问题的最终解释权也归属于他们。虽然新冠本身不需要任何的治疗,但是有的病友本身患有其他的基础疾病,当需要必须的药品的时候还是需要找到医护进行治疗和配药。因为医护人数并不充分,所以医护会提携少数想要参与管理者决策的病友成为「志愿者」。

「志愿者」们本身也是病友,他们也许是因为日子无聊,或者是想要从管理者获得更多的游戏规则的相关信息,或者是纯粹地热爱社会主义制度,于是小部分的病友申请成为志愿者。志愿者一部分的工作内容是负责完成管理层日常的体力劳动工作(搬运和发送物资,组织病友排队做核酸),更高级一点的志愿者角色则会从事一部分管理层的工作(统计核酸结果,决定物资如何进行分配)。我想方舱里面没有志愿者,一定会很难管理好这么多人,志愿者也通过工作充实了他们的日子,对管理层来说是个win-win的管理方式。最令我吃惊的是,有的高阶志愿者因为工作繁重,即使核酸已经多天阴性了还是不愿意结束游戏,选择接着待在方舱里面。

Workers and volunteers

「保洁」负责方舱里的消杀工作,他们不属于管理层,但是因为穿的蓝色防护服跟「医护」非常相似,所以常常会让病友们搞混两者的角色区别。比如你想要去打听一些方舱里的游戏规则或者核酸检测结果,如果遇到保洁,他们会告诉你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你应该去找医护或者志愿者。但是保洁因为穿着跟医护一样的衣服,有时候他们会误以为自己获得了管理者的身份而成为比病友更高级别的角色,做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Entertainment

「羊群」这个词来自Github润学的一篇文章,它的意思是指「在这个社会里面只能服从,随机被铁拳砸中,思想和信息受限,只能感恩的居民」,根据我在方舱里的观察,我把志愿者以外的所有病友归到了这个类别里面。羊群们只能绝对服从所有的规则,如果对规则有疑问,有问题的一定不是系统,而是羊群还会思考还没有被驯化。还好经过几十年的教育再教育,99%的病友来到方舱之前已经学会了充分服从系统。比如下面这些问题对他们来讲已经不再是问题

  • 为什么新冠明明可以在家里自己痊愈,还需要转运到方舱进行隔离?
  • 为什么相当比例的人1.没有症状,2.已经痊愈了,3.病毒传染力已经不在峰值状态了,还需要来方舱?
  • 为什么方舱晚上不会关灯?
  • 为什么核酸结果要隔一天出,然后安排出院要再隔一天,导致即使连续两天阴性的病友需要再等两天才能出院?

我在方舱一共住了四个整天和五个晚上,出院的那天,碰到两个人我问他们在方舱住了几天,他们说一共住了18天。他们在家里的时候完全没有症状,抗原也是阴性,不知道为什么核酸结果就异常了,在转运的隔离站还住了一晚才来到方舱。在方舱第一天核酸测的结果是阴性,结果第二天就转阳了,然后开始发烧,后来退烧,再后来核酸终于转阴,前后历时18天。

  • 整个方舱的居住经历对他们两个人是否公平?
  • 如果不公平,这个社会是否有渠道能去找出不公平的原因,最后对造成这些错误的人进行惩罚,让这个社会成为一个更少不公平的社会?
Bathroom

「无知即是力量」

出院的那天天气特别好,当转运的巴士开出方舱的时候病友还欢呼了起来,这是大家进方舱之后第一次看到阳光。回到家里,上海仍然还在封城,小区也还在封控,买菜还是靠团购。好像五一假期经历了些什么,但是环顾四周,仍然一点改变的迹象都没有。系统还是那个系统,所有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再去想只会产生更多的问题。未来的某一天,也许深埋系统里的我已经忘记曾经也为这些问题烦恼过,也有可能我已经远离这个系统,所以写下这篇非常主观的日记,分享给那些有选择的人。

Sunbathing

One Reply to “6#1F-A2-041”

  1. 最令我吃惊的是,有的高阶志愿者因为工作繁重,即使核酸已经多天阴性了还是不愿意结束游戏,选择接着待在方舱里面。

    小小权力给人带来的鸡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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